我的老家是华北平原上一个普通的村庄。早年听爷爷讲，他小时候村子 才七十多口人，还不及眼下村人口的十分之一。爷爷活该一百二十岁了。 那时，低矮的秫秸土坯房挤在密集挺拔的大树下很不起眼，夏秋季节象浮在’ 绿色海洋中的小船，而在大地空旷的冬季则更显得与邻村距离遥远。一提起 周围的村子，方位之外还要加上特有的标记；马家店，从脚下看东北，村西 口有棵一搂粗的槐树。因事出行，无论远近全靠两只脚，若是有头毛驴代步 就很够体面阔绰了。对了，还不能忘记取一根木棍横担在腰下，不为防强 人，是因那些时而出没的狐豺獾而备。途中入户讨水喝，井台乘阴凉，与 并不熟悉 的农民啦呱是很随便的。信息闭塞交难的时代，人们淳朴、和善 得自然天成。
到我懂事，刚成立人民公社。村里有近四百口人，人均三亩多耕地。但 成片的荒草滩、坑洼林地、红荆沟是不打数的，那是我淘气孩子与野生动 物的领地，大人不怎么光顾。玩耍得渴了累了，钻进菜园偷摘瓜果，或是掰 下鲜嫩的玉米，剥去皮，架在火上焦黄了，咬一口那个香甜。至于水塘下 网逮鱼虾、关门防狐叼鸡鸭、蹬雪牵狗猎兔獾、雁阵过来土枪打的行当，更 是孩子喜做爱看的。那时物资匮乏，人就图个一年到头能吃饱穿暖，穷的纯 洁、安分，活的恬淡、闲适。人与万物生灵共享大地的恩赐，相生相、相 辅相成。因此，古往今来才有那么多蛇仙狐媚、人鬼相遇的故事流传，丰富 着民间文学的库藏。 当今的变化，说日新月异一点也不夸张。商品充盈、市场繁荣、科学文 化的飞速发展使社会变得绚丽多彩。国人从精神到物质得到前所未有的愉悦 富足。但持续发展中的不尽人意处也很快显现出来，疯了似地挣钱、拼着命 建设、变着法享受。光是吃的花样足以使人瞠目，传统的肉食已不时兴，珍 奇猛兽、鱼鳖虫蛙陆续开发到了餐桌上，活蒸鲜涮，看谁吃的奇、吃的绝。 尚未入口者能走能飞的大概只有人和屎壳螂了。居城年久，人口拥挤、环境喧嚣的烦忧越发难耐：出户散步，车似流、人如蚁、噪音刺耳、尘土入鼻，左顾右盼防碰撞，绕开污水踩垃圾。外出旅游，任你远山幽谷，无处不摩肩接踵，商贩招徕如庙会，哪还容你闲步静吟、发什么思古情怀?“长居安，
不易”。少小离家，常眷故土，旋蒙离职，便收拾祖屋还乡小住，圆起了儿时之梦。农村的变化真大：乡邻旧友个个神朗气爽，饱含勃旺盛的时代气息，把希望、幸福全写在了脸上。但时间一长，我的心情却越发沉重起来，生出冰山望日、溃堤建屋的忧虑。村里人均耕地降至一亩半，高屋阔宅、商楼企业构成的新村比过去扩大了几倍，早与邻村连接而鸡犬相混了。人地矛盾日益激烈，坑洼滩地无不加以利用，垫成一块不足半亩的宅基要两万元还很抢手。这要当地一个农民八年的劳动收入。原野上机器轰鸣，人行如织。科学种植，化肥农药使有限的耕地效能发挥到了顶点，农民得到了丰厚的回报，但大地往日的静谧清纯已远离我们而去了。目所及处：林木稀疏鸟惊飞，野兔仓皇逃命归。坑塘半干鱼虾少，烟尘浊气趁风吹。不但动物生灵难以立足，人的生存也正受着威胁。近年来，生态平衡、保护地球、拯救动物等新理念呼声日疾，辟地收容弃猫病狗屡见报道。一介平民，能做仅此，其情可敬，其志可嘉。但在危机四现面前终不失为点缀而于大局无补。雨水稀少、土地荒漠、环境污染、能源紧张、就业压力治安严峻等诸多问题，皆是由人口增长太快及不得已进行的掠夺性开发所致。这大概是毋庸置疑、都能认可的。在职居城看文件、巡视调研、习惯了汇报的妙语连珠，看到的则多是花团簇锦，凡存在的问题，皆为枝梢末节，且正在解决，然后煞有介事地指导。自信、轻松，都在做秀，彼此心照。走下来听到真话，摸到实情，却能让你惊出一身冷汗。我遇到一个四十岁的串亲妇女，领着一个周岁的男孩。闲谈中知其家资丰裕。当问及孩子时，回答让我大吃一惊：共生有三女两男。更让我吃惊的是所领男孩竟是她的孙子，而孩子的父母年仅十六七岁。我问：“村干部不管吗?”妇女回答得很坦然：“交钱呗!村里都这样。”问及耕地，人均仅六分。我笑着问：“今后没地种怎么办?”妇女答：“移民呗!”我说，各处都这样，能移到哪里去?她顿了顿答：“天塌了砸大家呗!”我一时无语，国人持这种态度的当不在少数，不知算否民族的悲哀。
这些年来，国家抓计划生育的力度不谓不大，但到了一些基层，运行机制却演化成了一个新的经济产业。点子邪、猫腻多得令人舌：没人超生，花钱找谁?到哪儿罚款?于是，乡、村与农民之间，生育指标的背后交易火 起来。以当地价格，放一个超生指标要四五千元，再想多生，罚款是明的， 背后的活动价码会更高。有一个私企老板，竞有能力连续生下四个儿子，别 人问他得花多少钱，他说，不多，抱养一个还得两万。上面紧抓，下边紧生， 价格一路攀升，主管人员大得其手。超生也拉动了早私婚，统是先交罚， 便可行事，少年父母的队伍因之壮大。这种互利交易心照不宣，群众已经习 以为常，转而乡、村、民三方联手一门心思对付市、县的检查。晨起野外散 步，不断听到周围相继广播着同样的内容：“今天县里来检查计划生育，有问 题的户抓紧带孩子躲出去，县里抓住你别怪村里，乡里也得整你(问题暴 露)。”于是锁门走人，坚壁清野。废窑厂、城镇亲友家都成了隐蔽之所。行 动之速，手法之熟，不亚于电影中的反扫荡。我庄是市定的计划生育免查村， 常听一些村民诅咒，抱怨村支书管得太紧：某村原来跟咱人口差不多，现 在比咱村多三百多口人……。我倒明白了为什么我庄还能人均耕地一亩半， 而周围数村却少得可怜。生育底数谁能掌握?基层干部早有归纳：县里想清 楚弄不清楚，乡里不清楚装清楚，村里最清楚不说清楚。而那年年让人兴奋 的、精确到小数后两位的数字是怎么来的?群众俚语也很顺口：村哄乡、 乡哄县、省里哄弄国务院。
回城蜗居，心仍怏怏。倚楼远眺，看着服饰鲜、 潮水般的放学学生，思绪更为复杂。“人生不过百，当为千年忧”。我辈一生 想可无虞，他们今后可难说了。任你科技如何发达，能源怎么开发，汹涌澎 湃的人口大潮可是无坚不摧。到时，移民太空的设想实施不了，民族灾难即 至，当不是危言耸听。治国理政赖群英，亟盼早筹良策，真收实效，弥祸于 未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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